要準備下班的時候,跟木沙Musa再次確認未完成的工作事項,他突然開口跟我說:「River,可以借我二十五元*嗎?」

〈*註〉甘比亞的紙鈔有五元、十元、二十五元、五十元、一百元,共五種面額。借個五元太少,十元不夠,五十元太多,所以才會有借二十五元這種情況發生。

我聽了心裡一震,想著該來的還是會來,這個從來沒跟我要過東西、討過錢的阿甘,終於還是開口借錢了。

我當然不能假裝聽不懂,平常跟他對答如流、談笑風生,這個時候突然來個英文不通、裝聾作啞的,實在也說不過去,所以我只好向他再次確認他想跟我借多少錢,借這些錢要幹嘛。

木沙說他今天不舒服,沒辦法走個四五十分鐘回家,需要錢搭巴士,而且他也沒有錢買東西吃了,因為他在美國工作的叔叔還沒把錢匯來給他。他今天的確看起來沒什麼精神,可是要搭車吃飯卻沒錢,這我就半信半疑了。

可能是他看到我的滿臉疑惑,他才支支吾吾地說了他的「故事」,一個聽起來很不可思議的故事。

他說他兩年前到甘比亞通訊暨資訊科技部來工作,當時的主管同意他來上班,但是因為當時還沒辦法申請到這個職缺的核准函,所以無法發薪水給他。而木沙也很寶,他不但就這麼開始在資通部擔任電腦維修技術員的工作,竟然也就這麼傻傻地等待那「傳說中的核准函」,還一等就等了兩年多!

聽到這裡,我很驚訝地問他:「你在這裡工作了兩年,但是卻一毛錢都沒領到?!」他只是有點無奈,但是卻毫無怨氣地告訴我,他知道以前和現在的主管都很努力地在幫他申請核准,而且他們也很照顧他,讓他有這份工作,他在美國的叔叔也告訴他要「be patient有耐心」,而且他還很驕傲地補充道:「I’m working for my country. 我在為我的國家工作」,哇靠!多麼令人感動啊!自從台灣解嚴以後,這句話已經八百年沒聽過了吧!

你一定也覺得很好笑,沒有薪水的工作,怎麼稱為工作啊?哈!住在我宿舍隔壁的一個年輕阿甘,除了一天五次向阿拉禱告之外,其他的時間不是來回在他們和我家的院子裡晃來晃去,要不然就是坐在我們家院子的大樹下,悠哉地煮著阿他亞Ataya*來喝。我曾經問過他的職業是什麼,他竟然還可以告訴我說他是個油漆工。木沙雖然一毛錢都沒領到,但是他還真的有去上班,真的有在「為國家工作」,比起我這個鄰居要優秀太多了!

〈*註〉一種從中國大陸進口的劣質綠茶,甘比亞人(尤其是男人)特別喜歡用炭火加熱燒煮,然後加入大量的砂糖,像是印度拉茶那樣在兩個杯子之間倒來倒去將砂糖溶解調勻,煮好的阿他亞看起來像糖漿,我是俗辣,所以我沒嚐過。

不用工作,也能活得好好的,在甘比亞到處都是這樣的人,實在一點都不稀奇,因為他自己沒工作,他還有在賺錢的父母,沒有父母也有兄弟姊妹,沒有兄弟姊妹也有叔伯姨嬸,連叔伯姨嬸都沒有?哈!他總有鄰居吧!為何其他在賺錢的人要養這些毫無生產力的米蟲呢?原因很簡單,因為阿拉要每個穆斯林去照顧那些比他們可憐的人,要與其他的穆斯林分享自己得到的恩賜。(如果這個我聽到的關於伊斯蘭教教義的說法有誤,歡迎指正)

木沙很幸運,還有個在美國工作的叔叔金援他,照顧他和他的家人(到底這個Uncle Sam山姆大叔金援幾口人,我就不得而知了)。這幾天因為叔叔還沒匯錢過來,所以他就斷炊了。借錢是救急不救窮,他的故事說到這裡還算有說服力,聽到這裡,我已經準備借他了。

可是我又有個問題很困惑,資通部沒辦法付他薪水,木沙為何不到其他地方找工作呢?木沙一句深沉的:「Yes! That’s a problem.」,我就突然瞭解了。好像是吳念真導演說過的吧,他在馬拉威和那邊的技術團朋友聊到失業率的問題,那邊的朋友告訴他:「在這些地方根本沒有就業率,又哪來的失業率*呢?」。

〈*註〉根據美國CIA網站上的The World Factbook中,關於甘比亞的失業率是無法統計的(NA)

沒錯啊!這句話的確給我們全然不同的思考方向。這些貧窮落後的國家,基本上絕對是人口多於工作機會,而在先進國家所謂的工作機會,多數指的是受雇於人或是自營企業而言。甘比亞人自己養牛養羊宰來吃,種花生摘芒果拿去賣錢買米過活,在甘比亞河釣魚曬成鹹魚來配飯,這些算不算工作機會?

而且所謂的失業人口,是指「想工作卻找不到工作的人」,那甘比亞這些根本不想工作的人,或是在工作又沒領到錢的人(例如木沙),又該怎麼計算呢?我並不是這些統計學的專家,但是我想這些理論八股的數據,絕對不是放諸四海皆準的。台灣的基本工資即將於七月一日調整到NT$17,280,那麼如果甘比亞的基本工資是一包米(50kg / 約700到900台幣),這又該如何比較呢?甘比亞50kg的一包米大概可以養活二個老婆、六個小孩,可能再外加兩個遊手好閒的鄰居。在台灣,NT$17,280大概只能勉強養活自己吧!

我從口袋裡掏出三張十元的紙鈔遞給木沙,我打算當作我花了三十元達拉西換來一個聞所未聞的故事,但是我仍然慎重其事地提醒木沙,我這些錢是借給他的,並不是給他的。我跟木沙說,他可以跟我要知識、要經驗、要技術、要點子,但就是不能跟我要錢!

我可以說服我自己理解TIA-This Is Africa-這就是非洲,但是我絕對不能接受TIA-Taiwan Is ATM-台灣就是提款機。台灣政府怎麼做,我無能為力,但要是這些好手好腳的甘比亞人來跟我要錢,請他們給我滾遠點!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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